六、昨
两年前我回到过s市一次。
我费了很大努力向红姐请假回家。
妹妹小雅婚礼的消息得到时已经太过突然。飞机降落在s市,我从口袋里摸出sim卡匆匆给上级发短信申请。明知道这个时候看小雅不仅容易招来红姐的怀疑,而且未来难免将家人置于被报复的危险中,绝不可能被警部允许,但抑制不住莫名强烈的想要回家看看的愿望。
之后换回常用的电话卡给红姐报平安。
红姐说我走得太匆忙,她忘记帮我给亲戚准备礼物。我说我前一天买了些,况且揣着钱,s市有什么买不到的。
出了飞机一进栈道,扑面而来的潮气提醒着我外面是另一个世界了。
机场很大,纵使有步行电梯也走了很久。取行李,检查行李牌,排队走出大门的一瞬间,在密集地接站人群里,我没有花一秒的犹豫便找到了等待着我的双胞胎妹妹。而她也早已注视着我。
我们走近,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时间好像放慢,彼此缺失的十余年似乎在对方眼中快速回放。
“呵,你们真像。”
很轻的声音,却饱含着难以掩饰的惊异。在这声音里,我才注意到小雅身边的女孩。不及肩的短发,那时刚刚流行的黑色粗框眼镜,脸上带着涉世未深的书生气,和小雅年纪相仿。
“早就说我跟姐姐长得一模一样。”小雅笑着看着我,又介绍那女孩,“莫文,我……大学闺蜜。”
莫文似乎有几分尴尬,我便道:“随小雅叫我姐好了。”
“小风姐。”莫文的声音里似乎含着怎样的波动,却只是默默接过我的行李。
十月里s市尚暖,我穿了一件米色底黑色波点丝质衬衣,配洗得有几分退了色的牛仔裤,直发扎成马尾。小雅白色的t恤外套着米色的渔网斗篷,同样穿着牛仔裤,新做的卷发夹在脑后。原本近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相貌,加上双胞胎无法解释心有灵犀的相似装扮。不止莫文,周围行人也止不住打量。
那感觉好像回到我和小雅相同打扮手牵手在弄堂里走的时候。又好像面对着一扇不可逾越的门,看到另一个世界另一种可能的自己。在更纯净环境里长大的自己。
小的时候甚至我不在的时候,大量的时光在电光火石的一瞬涌入我脑海。那般五味杂陈,让我一下子感觉到让人心悸的亲近。我情不自禁把小雅搂进怀里。
“姐……你可回来了……”小雅的手臂攀上我肩膀,声音带上几分哭腔。我们的身体便越发贴近。
小雅的声音好像呼唤,又好像诉说。于是我感受到无数的缺席从我们身边流过。这么多年,因为父母的影响,我们逐渐断了通讯,彼此脱离了对方的生活,任凭自己的世界带自己渐行渐远。
“小雅,姐刚下飞机,回家路上慢慢说,”最后是莫文劝开我们。
“好,边走边说。”我和小雅久违多年地手拉着手走向停车场。
路上莫文开车,我拉着小雅的手在后座。
窗外的s市我已无法辨认。我看着快速退去的风景,风景却半点进不到心中。
似乎有太多问题要问,却一时千头万绪找不到出口。
然而毕竟小雅大学毕业找到了不错的工作,现在又要结婚了,是大喜事;而我这边高中毕业便辍学,父亲死后我便杳无音信。也难怪小雅不知道从何问起。
于是我问怎么不见小雅那位。
小雅说按照传统明天就要婚礼了,今天是不能见面的。况且婚礼还有些细节要布置,新郎倌又是完美主义,这会儿还忙得不可开交。
我打趣新郎一定是好好先生,帅不帅,有没有照片。
小雅想了想从手机里翻了好一阵翻出一张照片,是新郎的工作照。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
我随手翻下一张,却是莫文的照片,在饭店等菜的样子。莫文有些婴儿肥,白白净净,笑容很澄澈,让人心生好感。
“没有啦,没有啦,”小雅摆摆手拿回手机。
莫文似乎朝后视镜瞟了一眼。
之后我们随便谈了些小雅的大学时光。
小雅说大学时趁着假期跑了很多地方玩。父亲过世那年小雅赶到k市,但那时我和父亲家里的电话取消了。打手机也怎么都联系不到我。
我只是笑了笑,不想忆起那段时光。父亲死后我没有办法面对小雅。那时候我也刚刚有机会接近红姐。听从上级的建议,我没有办法保证同时使用多张sim卡的安全,于是上交了小雅知道的电话卡。也因此虽然小雅一周前就联系我了,我却是前一天才知晓小雅的婚礼。
车开进小区里。小雅说和妈妈搬到这个小区四五年了,住在二楼。
我说要抽根烟。打火机在k市过安检的时候就交了,只好用汽车上的打火机。我背对着车窗靠在车门边抽烟,于是小雅和莫文坐在车里等我。
从昨天知道小雅的婚礼我就一直在忙,现在忽然停下来,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上楼。于是烟一根一根地抽。我忽然发现我和小雅已经太不一样了。我选择的这条路,让我离那样蓬勃的青春太远了。
小雅先下了车。于是我掐了烟。莫文帮我们把行李搬到楼下,然后说不上去了。
“都到了家门口还不上去?”我不自觉想多拉一个人壮胆。
“不了,姐上去好好休息,好不容易回来,和小雅说说话。”莫文始终保持着周到。
小雅没说什么,莫文就转身走了。
小雅帮我提着箱子和礼品上了楼。
母亲给我们开了门。引我们把东西放好。
母亲说人回来就好,带东西做什么。说话的时候两只手握在身前,看起来也有几分生疏。
我看着她的脸,做卷的头发染得乌黑亮丽,但脸上难免布着细纹。进门时明明白白知道这是母亲,细看却觉得处处陌生。我不敢继续看下去,怔怔地叫了一声妈,上去抱她。
松开时,我发现她眼眶有点湿。母亲别过头看等在一旁的小雅,催促道,回来了,赶紧洗手吃饭,做好了就等你们了。
“飞机晚点了,”小雅自然的语气,让我回过神来。
我打量了一番房间,因为在近郊,房间蛮大,三室两厅。照着小雅换了拖鞋,把衣服放在沙发上,洗了手。小雅已经帮着布好碗筷。
吃饭时小雅直给我夹菜,响油鳝糊,是父亲的拿手菜。小雅说妈平时都不做这个的,跟着姐才能吃上好的。
我感觉小雅比起从前确实长大了很多,也会照顾人了。回到家里小雅更加自如,话又多了些。而我愈发拘谨。
午饭后母亲带我又翻了小雅的结婚照,检查了婚纱和其他饰品。说是还有一身旗袍,这些天小雅跑瘦了些,又送去改,明天取了直接送到现场。
提到准备婚礼,母亲才打开话匣子。从新房装修到置办家什再到婚礼布置,浩浩荡荡两三个月,有不少讲究。小雅这会儿累了,回房间休息,叫我跟母亲聊。母亲说这里里外外张罗,钱都要出到,力也不能少。话里话外倒时时透露着对女婿的满意。
这一席话说到小雅午觉起来。小雅从房间里出来,正赶上母亲做结语。母亲说这个女婿能干不说心眼也好,打着灯笼也难找。又指小雅道这丫头当初还东挑西捡不愿嫁。
小雅说,那是舍不得您,我嫁出去了您一个人怎么办。
母亲道,她一个人拉扯小雅这么大,有什么怎么办,再说还有小风。
我笑了笑,随手打开桌子上摊着余下的喜帖。小雅的名字处写的是余雅。
余是母亲的姓。在我印象里,他们因为父亲职业的危险性和一些经济上的原因,口角不断,怨恨积少成多。我和小雅十四岁那年,我奶奶去世,父亲心情烦乱经常躲办公室,母亲又提醒父亲注意家里留下的房产,最终两个人闹得不可收拾,到不得不分开的地步。我和小雅是孪生子,相貌完全一样,于是也就一人一个分给他们。因为小雅身体弱经常生病,性格又过于文静。我则从小比较好动,跟着父亲的兄弟学了点微末的拳脚。所以小雅留下由母亲照顾。不久后父亲便带我调到k市。
在我看来父亲对母亲的感情很深,否则何至于到搬离这个城市的地步。而母亲连姓氏都给小雅改了,现在我看来,未尝不是爱之深恨之切。因为彼此的深情,导致最后老死不相往来的结局。想来实在是悲剧了。
父亲到k市以后做事更拼,值班,上前线,替单位里那些刚谈朋友的小伙子或者要照顾家小的中年人,不大顾得上我。那时候我一个人在家呆着,孤单了就给母亲和小雅打电话。父亲有时候忍不住训斥我一顿。我打给小雅的电话少了,人也变得叛逆起来,坚持住了校。
我有时想如果不是那时对父亲的不理解和自私任性,也许父亲和我的结果也不会这样。
晚一些时候小雅帮着母亲做了晚饭,之后小雅的朋友来帮小雅试装。
送走小雅的朋友,母亲给我在小雅房间加了一床被子。
我已经躺在床上,事先向红姐打了招呼今晚不必给她电话,心里却是惴惴不安。先前我只告诉红姐亲戚结婚,我实在不放心让她知道我还有这么近的亲人。但如果她拿到小雅的照片,我与她相似的长相,一切便昭然若揭。我终于还是换回电话卡,给红姐短信报平安,她回复的语气里似乎没有任何异常。
小雅卸了妆,钻进被子里来。
她拿着手机,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当我隐约感觉到小雅情绪的低落,小雅忽然坐起来,说睡不着,有朋友叫出去坐坐。
小雅出门的时候惊动了母亲。母亲要拦小雅,小雅忽然有些暴躁起来,语气里竟有几分哀怨,问母亲自己这么大了为什么还要事事掌控自己,明日将顺着母亲的心愿出嫁为什么这一晚的空闲都不能给自己。
母亲完全没有想到小雅的发难,脸色变得很难看。小雅马上镇静过来,目光里有几分慌乱,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道小雅只是婚前恐惧,在平常不过,朋友陪着也没什么可不放心的。母亲默许了,小雅便慌忙逃出去,留下母亲在门里小声咕哝,叫小雅早些回来。
我和母亲坐在客厅等小雅回来。
隔了许久,母亲叹口气,问我在k市是否有合适的对象。我说没有。
母亲说,既然如此,就回来k市吧,一人在外事事不方便,她老了,我们姐妹应该互相照应。
我犹豫了一阵说在k市做得还可以,回来也不方便安排。
母亲有些生气问我到底在干些什么,书也不好好念,自己对自己一点都不操心,父亲走的时候我才多大,怎么就一点音信都没有了。
猜想母亲依旧为小雅的话生着气,我沉默了许久。我不知道这些年小雅和母亲过得如何,但回想起和父亲的相依为命,那份坚持自己选择的孤独与因为违背同样孤独的长辈的愧疚之情交缠在一起,生活中无法尽善尽美的痛苦便一次次被无尽放大。
后来母亲叫我先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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