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非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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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今

婚礼上我喝醉了。伴郎伴娘是江原医学院的师弟师妹,羞答答的,挡酒根本不行。况且我才根本是这一行的行家。
隔日正午我清醒过来赶回去时,房间收拾地很整齐,小南却已经不在了。
她自己的东西很少,一些衣服,钱也带了不多,我留在桌上的存折她都没有动。
房间的窗帘拉开着,阳光洒进来,尘埃围着光旋转。空荡荡的。她的拖鞋还整齐地摆在鞋柜里。但我觉得她不会回来了。
她说话不算,她答应我会留下来!
我也说话不算,我说我不许她离开……
我们明明知道她要走了,却坐下来喝最后一杯酒,躺下来做最后一次爱,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分离,嘴上还说着最早时候的爱。
自己再没有比这样更无耻的了。我清楚如果不说江原的事情,小南或许还会当做像从前一样。可是我自己心里也明白,婚礼以后什么都不一样了,我没办法想象继续用虚假的希望留她一个人在充满回忆的空房间里。我怕宁肯她走。
坐在地板上,逐渐伸展自己,躺下来。就算是躺着,泪水还是源源不断地滑过脸畔。我按着自己的眼睛,眼泪就从指缝溜下,溃不成堤。天花板逐渐变得很高,又随着光线暗淡下来逐渐压低。这房间是不是活的?如果是,是否也像我一样记得和小南一起的点点滴滴?这身躯是不是我的?如果是,为什么在小南离开后不懂得枯萎殆尽,还慌张地跳跃着,盲目地存活?
我想象小南曾经度过的时光。她一个人缩在墙角,看着墙上太阳走过的痕迹,做着不知是否有尽头的等待,最后将针管推进自己的肌肤。一个人挣扎,一个人放弃。
我想吸毒的感觉也许没有自己想的那样糟糕。

次日我到医院时江原已经先到了,忙着办手续。
将要上手术台,母亲已经收拾停当,在宽松的病号服里显得格外脆弱,语气带着少有的温柔。母亲拉着我的手,微笑着说江原是个好孩子。
我想我早上用冰袋敷眼睛,又上了很重的粉,不至于太难看。
母亲削瘦的手像是已经干枯,皮肤搭在骨架上,覆盖在我的手背上,“你不要怪妈妈。你到了妈妈这个年纪就该知道,嫁一个自己爱的人,不如嫁一个爱自己的人。”
我笑起来。江原这么爱小雅,不计一切地娶一个和小雅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委曲求全。至于我自己,非得嫁人,逼走了我的小南。
我叫母亲不要乱想。等江原回来,我们将母亲抱上轮椅。手术进行了不到三个小时。我一个人坐在手术室外,感觉一晃眼就过去了。我想小南会去哪里了,曾经的一点一滴就这样冒出来,我想起我卧底时候的事情,那些为了做一个“正常人”封存在心底的记忆。通宵喝酒抽烟赌博,烟把日光灯管笼住,有时候看到梁若南似醉似醒的眉眼,妖精一样盘坐在陈旧的沙发上,细长的脖子搭在沙发扶手上。
招来的几个伙计是吸那个的。虽然红姐叮嘱过我们做这个生意,千万不能沾这个。但是人手是“老人们”塞进来的,我没有办法控制。
那次是梁若南第一次吸,一个伙计帮她卷粉末,手法娴熟,很是讲究。我在一旁打牌。看到那一边,火光一闪。袅袅的烟腾起,纱一样拂过梁若南小小的面孔,像吸烟一样轻巧地吸入。我仿佛看到她手指微弱的颤抖。我刻意忽略了她的温柔纤弱,她的挣扎悲伤。只觉得离她那样远,那样远。后来她吐了,吐得眼泪都下来。我很紧张,伙计们在一旁笑,说就是头一回有点难受,以后别提多爽了。
整个过程她没有看我一眼。但我想,她一定等着我,等着我的不作为。她不是小孩子了,不是在赌气。我该明白,她在下一个很难的决心。
从始至终,我没有帮过她,只是眼睁睁看着她,不能救她,任她离开,就是这个样子爱她。我怎么配?

我母亲被护士推出手术室,手术顺利。我想这一切总算值得。
我母亲出院,她的小姐妹们过来看她。阿姨们看到我都有些惊讶,取而代之的是源自陌生的客气。我知道因为我和小雅太像了。江原跟我一起招呼阿姨们,少不了又得到一阵夸奖。江原叮嘱阿姨们注意饮食平衡,多锻炼,阿姨们很信服,很快被当成自己人。大家都说我有福气。母亲也说我有福气,说我比小雅有福气。
母亲身体恢复一些后,有过来我们的新房打扫布置。母亲说我们年轻人的房间和老人的似的,雪洞一样,一点装饰都没有,是我这个做人家媳妇的不称职。我从之前的房子里,拿了我给小南买的马克杯。小南和我在一起九个月,等到她走了,才发现什么都没有留下。我没陪她像一般的小姑娘出去逛街,也没有买过什么像样的东西,我们没有旅行,连电影都没有看过一场。但是走进我们的房子,夕阳照着整个房间暖暖的感觉。虽然这九个月有无尽的痛苦,沉默的折磨,但那种心被牵绊着的感觉让我明明白白知道这是个家。而如今走进去,还是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心被什么牵挂着,只不过,牵挂的那一头空了。
母亲问我那一处的房子是否还租着,每月三四千,还是退掉好。说我工资本来就不多,江原这边房子也没出钱,就相当是白住,多拿些钱贴补家用才好,不要让江家不乐意。我连忙收回心来。母亲还说,等她百年之后,她这个房子也是我的。我从小比小雅坚强,脾气也比小雅执拗,当年父母都更担心小雅无法承受,让小雅留在母亲身边。他们都没想到这些事最后给我带来这么大的伤害。别人都以为我执意要做卧底,是父亲为战友的死放不下。实际是那个阿姨对我像自己孩子一样照顾。我就是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的死,小小年纪一个人飘在外面,她说很心疼我,对不起我。她这样说着垂泪,我只觉得心酸。我何尝不是对不起我的母亲,毕竟我是她的亲生骨肉。
我以为她根本不了解,我自己才够了解自己。现在却忽然发现自己曾经做的事情那样冲动任性。
在年轻的时候遇见的每一个人,总以为就是最后一个,是真爱,愿意为此牺牲一切。长大了,又觉得谁都是可以替代的,只有自己的生活才最重要。到底怎样才对?

半年后,因我和江原年纪都不小了,江家和母亲都催着要孩子。或许是当真经历了这一段看似美满的生活,我才确知什么是自己想要的。我爱的不是江原,我们绝对不能有孩子。
我母亲是在我最骑虎难下的那个时候走的,旧病复发,非常突然。
那年冬天天气很冷,我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忽然不行了。
医院里,江原下班来陪我。重症监护病房外,我坐在椅子上隔着玻璃窗看母亲安静地躺着,很多管子遮着,看不清脸。
只有我和江原两个人,安静地只能听到一墙之隔机器运作的声音。
我说我们离婚吧。我知道自己这样利用他太不道德。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江原很缓慢地笑了一下,“在老人面前,不要乱说。”
“我们结婚的时候已经说过了,我只为了我妈安心做手术。”我幽幽叹息道。忽然觉得,生命之轻,并不是我想抓住就能抓住。如果为了一条生命造另一条生命,将不幸延续下去,这样的罪过,我无力承担。
“你只知道顾及你母亲,有替我家里的长辈想过么?”江原义正言辞。他不跟我谈感情,因为我们之间没有感情。
“我一直在吃避孕药,半年多了。孩子是无辜的的。你知道我们这样下去一定不会让你家人满意的。”我决定无耻到底。
“呵,你一早计划好了?”江原冷笑。
“江原,我毕竟不是小雅,我们在一起根本不合适,你该有你自己的幸福。”我冷淡以对。
“是啊,你还懂得金屋藏娇。结婚前夜你还躺在别人怀里。你当我是白痴?!”江原忽然站起来扇了我一耳光。
我想起在江原家里,他母亲一次次提起要孩子的事情,江原替我圆场。我一直感激他,却不知他什么都明白。他忍这么久,真是可怕。我简直要替他觉得这耳光太轻了。
“不过据我所知我们结婚的时候她已经走了,你们也没有联系,不是么?”他冷冷地道,不是挽留,只是在挖苦我。
脸上热辣辣的,但我心里毫无愧意,坦然道:“即便如此,你也该知道,我会找她的。”
“真是情种,这么爱她你跟我结婚?”我感觉到江原的怒意,他从未对我发过脾气,但是今天这样他也许已经想了很久。
“你知道为什么,结婚的时候我也说得很清楚。”我只能把话题转回去。
“为你妈?值得么?”江原一哂,“你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假装小雅死是意外。小雅死前给你发了短信,你不明白?她清清楚楚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要陪那个女人死。你妈妈好面子,逼着自己的女儿死,把我当大头。她俩的事情,你妈妈一早知道,瞒得死死的,还张罗我们婚礼。”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早该想母亲什么都知道。
江原猛地扼住我的脖子,“你跟你妹妹都一样!”
小雅的死,自己何尝不是羡慕。我只想着这一切下来自己的委屈求全,竟忘了自己还不是一样把江原当大头。江原知道我并不爱他,但是小雅呢,真的一点都不爱他么?这恐怕比死还让人难过。
荒唐!真荒唐!为了装出一副最正常不过的太平景象,假装视而不见,以为别人都看不见,合伙演最荒唐透顶的戏,伤人伤己。
我觉得吃痛,才想起把他挣开,但我坐着他站着,占尽劣势。我闭上眼睛,大脑渐渐空白,只凭着本能挣扎。
他忽然放手,空气从扼得生疼的喉管里灌入,我不停地咳嗽,弯下腰干呕。
“你既然知道……”我想江原发现自己的情敌竟然是异性,好像一拳打进棉花里,比无可比。况且小雅已经死了,甚至不给自己一个让她回心转意的机会。当他发现小雅答应他的求婚,不是为了爱他,而是为了维护母亲的脸面,到最后小雅却宁肯死。那时那刻该多无力。
“你口口声声爱她,怎么不也去死?我倒想看看你母亲把自己的两个女儿逼死,会有多开心。”他冷笑着,手指抵在我脸颊上,被打的地方有轻微的疼。
我沉默。我知道事实不像他说的这样不堪,小雅也不是厌弃了一味寻求解脱。有莫文带着,小雅摆脱了这场滑稽的木偶剧,而我只是根本放弃了而已。
我记得母亲说的话,那语态,那神情,我知道她是真的为我好,当初更是真心为小雅。在一起,生,太难,所以小雅选择了死。
我忽然想,我是比小雅有福气。我跟父亲远调到k市独占了父亲的爱,在k市得到一份特殊的母爱,到最后,我还将小雅那份母亲的爱一并收走。
“就算这样,你又何必赔上你自己。”我简直替江原感到惋惜。却忘记这样的神情会激怒他。
“我要你替小雅偿还!”江原钳住我的肩膀,把我抵在椅背上。我素来认为他文弱,但此时肩膀上传来的痛让我记起他到底是一个男人。我感受到了他的恨。却也只能无奈。
于此同时,记忆咕嘟一声像管道里松开堵塞的流水一般坠落。我忽然想起那个时候电话里小南带着叹息的声音,“你不要恨我。”
那时候我想,怎么会恨你,我怎么配。但现在,我终于懂得,她一早算准,我会爱惨她。
我忽然心疼起来,谁准你为我冒险,谁准你走,谁准你替我做决定?!小南,我错了,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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