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昨
我父丧回来,接到第一份任务就是活捉张龙。
抓人不难,难的是做之前布好局握好把柄。道上混谁没有挂靠的山头,小鱼小虾要除,却犯不着叨扰龙王。几条街看场子的活都在张龙大哥手里,红姐说最近在和酒吧谈合作,这种事不能办得窝囊也不能太僵。
我不想说为了布局让张龙变成弃子,花了多少人力物力。但说到底这样大的项目,能轮到我做已经是意外之喜。老资格的人出面这种讲和的事情都是无可无不可,偏偏梁若南脾气古怪,说起这件事大家都议论纷纷,直道小心出力不讨好。
听说梁若南手术动完,缝了三十多针,如今已恢复得差不多。
晚上我带着人翻着地图七拐八拐在巷子最不起眼的楼梯上去。这边我一次都没有来过,但总算是早有耳闻,没有很吃惊。
木梯倾角很高,光线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激荡,才勉强能看清磨得黑亮的楼梯边缘。转角处高窗前依风水位摆了玉麒麟,转过楼梯前暗黑色曲屏,上首布置着佛龛拜关公,四只八仙椅相对而设,布置成厅堂的模样。房间里未开窗,只一盏昏黄的孤灯和佛龛前摇曳的红烛相映,老房子屋顶又低,十分压抑。
八仙椅上坐着个二十出头的精壮男人,抬头看我目光闪烁戒备,浓眉大眼倒不算难看,眉中川字竖纹透着凶狠,面孔阴郁,大概连日来诸事不顺。左耳包扎着纱布,甚为狼狈。想来就是张龙。佛龛边负手静立着一个而立之年的男人对我道:“等候多时了,你们把人带走吧。”
“万哥你开什么玩笑,她是谁?我是跟着达哥来见侯老板的……”张龙似乎全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便向佛龛旁挂着竹帘的房间冲,“侯老板,达哥,你们得替小弟讨个公道啊。”
不等张龙冲上几步,被称为万哥的男人一把抓在张龙肩头,也不见他怎么动,张龙已被制在当地。“放肆!你打伤了红姐的人,跟着去是应该的。这就是侯老板的意思。”
“万哥,万哥,你不能听他们一面之词啊。是他在我们自己的场子闹事,万哥,你们不替自己兄弟做主,传出去兄弟们脸往哪里放?”
我叫手下不要动,就看他们怎么演这出戏。
那万哥脸色十分不耐,但似乎不便出言教训。这时竹帘卷起,出来另一个男人,劈头打了张龙一耳光:“瞧你这点出息。你卷了帮里几万块准备跑路当我瞎了不知道?”
“达哥……”张龙愣在当场,“达哥你这是听谁说的,我冤枉啊……”
“‘扒灰倒灶(吃里扒外、背信弃义)忘忠义,折足断手挖坑埋;以下犯上不服今,八十红棍皮肉焦;贪水通风(水是钱财,风是机密消息,泄露机密,私吞赃物)有关照,三刀六洞也难饶……’堂口拜了这么多年,规矩你该知道。吞水私逃,你还敢自称兄弟?”
那张龙脸色灰败,满以为能进来是大哥劝通侯老板关照,没想到被瓮中捉鳖。
“阿达,人交给红姐就算了,犯不着再动气。”万哥一旁冷眼道。
我便叫兄弟把张龙按住,道谢走人。我当先下楼,一个兄弟将张龙反手制在身后,因地方狭窄,另一个兄弟跟在我们之后。刚踏下木梯,忽然耳后一阵劲风。未及回头,我条件反射抓在撞向我的肩膀上。原来张龙见前面只有我挡着,伺机挣脱。
这一撞力道十足,我虽拿住他肩膀,仍被他力道冲带。我索性跃下一级,堪堪挡住他去路。此时他居高临下,一脚向我飞来,我便趁着他下盘不稳拉住他刚刚挣脱的左臂,又猛使一招三阳开泰,将他推出几步。
这一套施展下来不过瞬间功夫。后面的兄弟反应过来时张龙已被我推得后退回来。张龙百忙之中手掌里闪出弹簧刀,向身后兄弟虚晃过去,但我带来的人也是练家子,闪身躲避之余已经欺到张龙身前。但张龙气力不小,虽被缠住,但只管蛮力往身后撞去。我一看两人直撞向墙角盆栽,便挡过去将两人分开,两人各撞向一面墙壁,正躲过墙角盆栽。我扶住兄弟和花架,张龙趁乱连翻带滚往楼梯下夺路而逃。
“混账,真小看这里。”这时万哥听到动静转过屏风。楼下也传来护卫包围的声音。
“这玉麒麟长得好。”我舒了一口气,“打扰贵宅安宁,还请恕罪。”
万哥道:“门还没出就敢如此放肆,小子不知轻重。”
楼下护卫将张龙绑好,我们再不敢大意。
把张龙带进大包厢,里面除了梁若南和茉莉还坐着红姐和几个亲信,房间大反倒显得人少。梁若南出院,接风洗尘。
开了灯,我将张龙按着跪在房间正中。一桌喝酒应酬都静了。梁若南看到张龙脸色变了变,“这是什么意思?”
一瞬间众人都不说话,只剩下音响里唱着江湖。我眼见梁若南目中含着怒意。像她那样骄傲的家伙被当众剥了上衣,混了几年社会逞强斗狠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和一般女人不一样,这般折辱,恐怕挫骨扬灰都不能够。
红姐不开口,谁带人来只好谁说:“阿南,兄弟们咽不下这口气,把他抓来,随便你处置。”
梁若南瞟了我一眼,目光简直像刮起一阵白毛风,“这是你的意思?”
我一时哑了,这当然是红姐的意思,不然兄弟们面子上过不去是过不去,但终究不是打在自己脸上,凭什么管这闲事。但红姐不发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梁若南并不等我回答,也不等别人解围,“随我处置……那就放了他!”
“什么?!”我一口气冲到胸口,跑上跑下一个礼拜人说放就放了?
“我说放了他!”她简直咬牙切齿:“我梁若南的仇人,自己动手,用不着别人。”
我心中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难怪人家说这件事吃力不讨好。此人性格实在古怪,明明恨不得令他生不如死,却就是为了争个谁把人拿来的虚名,居然叫放了他。要知道张龙虽然一时不察,但总算奸猾的角色,若是放过,天遥地远的就不知道人去何处了。座中四下沉默,谁也不愿迎这个火头。
我转身看着张龙,如此境地,他脸上竟有一丝冷笑,不知是嘲笑梁若南迂腐还是嘲笑我宵小之辈。我心中暗做计较,扶在他肩头,也只一瞬间,提肘猛击,硬压断了他锁骨。
隔着胶布,只听他口里传出闷声惨哼。我拽住他胸前绳索就欲将他带出去,却闻身后风声骤起。不及反应,梁若南一耳光扇来,我眼前一黑,生生愣在当地。
“你听不懂吗?!”梁若南站在我身前,瘦弱的身体竟因无形的气场而咄咄逼人。
突如其来的耳光,似乎是我的牙齿割到了口腔。
我啐出一口血沫,心里百转千回。
“行了。”红姐道:“你伤刚好,回来坐下。”
梁若南紧紧盯着我,整个人如张紧的弓弦,蓄势待发。
“都是我把你宠坏了,倒难为起自家兄弟。”红姐顿了顿,“小风,这个人我们都不想再看到了。把他带走吧。”
梁若南皱了皱眉头,我感觉她目光已在我身上失焦。梁若南不肯移动脚步,我便将张龙拖起,绕过她转身出门。梁若南颇失魂落魄,但终究没有阻止。
我出了门,一同来的兄弟围过来都有几分惊讶,但终究没敢问出口。
我抹去嘴角的血痕,自作主张道,“红姐说不想再看到他了。”
完成任务与吸引不可能的人相比,哪一个更重要?我并不匮乏负责任的判断。
但我自然更希望两样都做到。
次日正午刚一出门,迎面一辆黑色小轿车,下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将我夹在中间:“季小姐,我们老板有请。”
还是前日的房间。上楼时我见房角玉麒麟换了一株,不如先前那株生得恣意旺盛。
厅里只有万哥一人坐在八仙椅上,叫我也坐。“不用这么紧张。随便坐坐。”
我笑,一出门便如此布置,叫我如何随便,“门口的玉麒麟是病了?怎么换了。”
“喜欢玉麒麟?”
“家父在世时喜欢,我也常摆弄。”正气凛然,邪魔不侵,我并未说出口。
万哥颔首,“大哥说你昨日救了那株玉麒麟就是有缘,不妨送与你。”
“这……”我陡然一惊,端茶的手都不免一抖,“现下我漂泊不定,恐怕照顾不好。况且家父五七未过,实在睹物思人……”
心里七上八下,正在此时,却听到楼梯间一阵喧闹。
“咦,红老板,稀客。”万哥说着站起身。我一听红姐来了,马上站起回身望去。
“万哥,我不请自来,冒犯了。”红姐说着,看到我也无意外,“哎呦,这里面真是,黑漆漆的,万哥怎么这么舍不得灯油?”
“红老板说笑了。”万哥叫人打开向阳一面的木窗,正午的阳光照进房间,一片光亮。我心里怯意全消。
“红姐好。”我转身到红姐身后。
红姐笑着看我道:“哟,小风也在。小姑娘没见过世面,叫万哥见笑了。”
“昨日见这姑娘颇有灵性,侯老板说是把家里玉麒麟送她,交个小朋友。”
“我正说家里房间小,又是阴面,恐怕养不好。”我对红姐道。
红姐笑:“难得侯老板好心情,那就收着吧。去跟阿娟说一声,挑间好屋子住。”
我点头。娟姐是红姐的私人助理,我似乎是交上好运了。
红姐又道:“不知道万哥和小风聊得怎么样。这姑娘心细,我还有事差她做,但不要打扰了侯老板交小朋友。”
“筱婉?”竹帘拨动,出来一个三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体态健壮,面貌端正,但目光略显老成,辨不清年龄。“你教的手下果然机灵。不过我有所听闻,以为这孩子不大对你脾气,才想给她说道说道。”
红姐莞尔,“这孩子很对我脾气,所以侯老板更该替我多指教。”两个‘我’字,声调拖着,别有风味。
我才知原来那男人便是侯老板。传闻侯老板屋里吊了铁砂袋,一手看书,一手打沙袋,累了便两只手交换过来。以此管窥老一辈江湖的秩序。倒不知是否这栋老房子。
侯老板点头道:“指教不敢当。年轻人还是多做事少说话的好。个个嘴巴都像筱婉这样,我就该退出江湖了。”
说罢叫红姐与他一同进了内间。我便向万哥告辞。
我不想梁若南当晚的发作竟然这般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知我与她不合。至于侯老板,难道当真认为我是个人才,还是鼓励我和梁若南拧着来?
然而自此之后,红姐对我青眼有加。红姐说我在她手下两年半,一直知道我为人细致,但谨慎有余果敢不足。前夜我一招废了张龙倒叫她刮目。我道从前因为老父尚在,做事不得不留有余地。而今独来独往,就没什么好忌讳。
红姐说有帮会里这么多兄弟,我又怎么会是一个人。
于是我便不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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